道然

【跳崖组】涸泉（其壹）

西州王宫僻静处，蔷薇架上缠绕着带刺的枝与浓密的叶，无数朵粉红的蔷薇娇卧枝头，在西州仲春的暖风里舒舒懒懒。

迎风转细影，向日动轻荫。

小枫正扶在蔷薇架下，额前坠着一串精雕细琢的青碧玫瑰宝石，面上由母亲为她妆绘严谨；阳光被温柔的头纱层层滤去，到了少女脸颊上，只剩下一点柔和的红。

身后一个汉人少年驻足。他正手持一管玄色雕石横笛，将笛举至口边，手指飞舞，吹出一首旋律绵长的《安公子》。

他有丰神俊逸的面容，春水般润泽的双眼专注认真，手指纤细。长发不羁地披散在背后，被一道赤色发带高高束起，发尾在风中飘漾。一身黑布袍相当旧，但颇干净，不似经历过漫漫风沙长路。

小枫眼眶微红，是先前偷偷躲藏哭泣时被信步而来的少年发现，急忙忍泪的。她本想待少年吹完一曲，但终于咬了咬嘴唇，决定先对少年开口，心想这既非无礼，也不会显得胆怯：“你既是救过我的汉人使者，为何不去殿内宴饮？”

少年笑着眨眨眼，中断了笛声：“我只是与豊朝皇子随行的一个游侠。我本无意冒犯，也不晓得谒见西州公主应有的礼节。”

他流利的胡语让小枫有些惊讶。小枫感觉自己脸红得发烫，心中寻字求句，什么话都好，好尽快转移他的注意，但她一无所获。微风拂动枝叶，她可以听到蔷薇间野蜂飞舞的嗡鸣。

片刻过后，少年先开口道：“我名唤……魏婴。”

“你们汉人男子不是都有字么？”小枫奇道，同时下定决心似的抬头，直视他双眼——他的双瞳是纯净的黑色，像大漠里无垠的天幕，坠着几焰明亮的星子，灵动活泼却兼有恬澹深邃，教人捉摸不透。

“我父王告诉过我，中原男子不光取名，还会为自己取个字。”

少年语调轻快：“无羡便是我的字了。”

说罢，将横笛收回腰间，以中原礼节向眼前的胡人少女款款施了一礼：“在下云梦江氏，魏婴，魏无羡。”

“魏无羡......”小枫别过头，双颊生晕，又转眸偷睨少年，“我叫玛尔其玛......不过你可以叫我小枫。”

“小枫。”魏无羡径直坐在了夯土台阶上，再次举起横笛，重复了一小节轻快曲调。

“你……你的笛声满厉害嘛。”小枫也坐了下来，双手托腮，若有所思，又不忿道，“可我依旧不信，擅长音律能为出使别国的中原皇子做些什么？”

魏无羡并不答话，只是将横笛用衣袖擦拭过后，直率地递至小枫面前：“你也试试？”

小枫微微一怔，见着他手中雕琢精美的横笛又有些面露喜色，伸手接过横笛，却触到原本冰凉笛身上一丝温热。

是方才他手中握过、还未消散的余温。

一阵热流倏地涌上耳尖，小枫手指慌乱压住音孔，吹出几个刺耳高音。“还是我听你吹，我学不好，这和筚篥不太一样......”小枫又恼又羞，将横笛递回。

“不错，不错，能吹出声。”魏无羡殷切点头，据实以告。

小枫听他此言，却叹口气，在这个还属陌生的汉人少年面前流露了真情，于是她接着说道，“我……我真羡慕你，能够以游侠身份四处游历，天大地大，四海为家......若我不是西州嫡公主，只是普通人家的女儿，定不会像现在这样，不得不顺从父母安排......佛家总说大千世界，可我的世界只是一个小小的西州——你到过上京吗？”

她以为自己说出这番话来，会感到放松、解脱，却发现心情愈发沉重，低头看着一地落英缤纷。

“到过呀，我就是从上京来的，”他以轻松的语气说道，见小枫埋头沉思不语，又提高了语调，“上京繁华背后也有寻常人看不见的污浊，我便是不喜欢那样的上京才来到西域。”

小枫忙向魏无羡道歉：“对不住，是我说错了话，你别上心……”

忽抬头，却见他微笑着作了个道歉的姿态：“天大地大、四海为家真如想象中那般顺遂吗？若是我，唯愿与心爱的人平平淡淡相守一生，尽我所能待她好。”

小枫笑从粉面生，夕阳为她的脸庞抹上了一层柔和的蜜色，烦恼仿佛被她捐诸天边：“我不能白听你的笛声，我也唱歌给你听。”于是小枫击掌为节，轻轻哼唱。倒不是宫中流传的新词，也不是什么时兴的曲调，只是一曲小枫从宫外汉人流民处听来的，纯是记音，不明深意。

魏无羡听着小枫口中的歌谣，像猫儿一般眯起双眸，微笑加深；随着小枫哼唱的字句逐渐清晰，魏无羡却整个脸涨红，白皙的脸颊更显出前所未有的绯红。

“你明白这首曲子的意思吗？”魏无羡待小枫唱完歌时说道。

小枫摇头。

于是魏无羡改用胡语唱起同样的曲调：

芬芳的秋兰，

洁白的麋芜，

并列生长在堂下漫布，

绿色的叶子，

白色的花朵，

香气浓郁沁入我的肺腑。

和你结发成为夫妻，

就从没怀疑与你恩爱到老。

与你执手相望也是甜蜜，

我永远也不会忘了和你相爱，

这么幸福欢乐的时光。

如果我有幸能活着，

一定会回到你身边，

如果我不幸离去，

也会永远想你……

“这是我们汉地恋人之间流传的歌曲。”魏无羡解释完立即背过身去，肩膀颤动，仿佛是要压抑笑声。

小枫面色通红，起身一跺脚，掩面即走，“你欺负人！”

“我师姐也唱过这曲子!”身后魏无羡大笑着回话。蔷薇架外，丛花四照，小枫身形隐在花影之后；泪盈于睫，缓缓滑落，魏无羡眼中却碰落了大滴的泪水。

原来，先前是为了掩饰泪水才转过身去。

他望着小枫离去的方向，哽咽着补上了一句唯独他自己才能听见的话，“可惜他们都不在了……”